年终系列专稿（七）
编者按：
如果说2020年是人类遭遇疫情的“应激”年，那么2021年，人类就进入了疫情后的“应对”年，开始适应新的生活方式，调整自己与生活、与世界的关系，寻找“后疫情时代”自我发展的路径。
这是一场道别，也是一种重逢——在改变中与曾经的自己道别，也在改变中与新的自己重逢。
一年将尽，《天天副刊》设计了一份问卷，九个简单的问题，却有很多不同的回答。在这里，我们选择了那些精彩、真诚、有趣的回答刊出，作为对2021、对这个时代的一份记录。
嘉宾
王小柔
中国作协签约作家，被读者誉为“中国最哏作家”“国民生活史官”，中国新闻奖获得者，阅读推广人。
廉思
中国新兴群体的瞭望者，对外经济贸易大学青年发展研究院院长，惠园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首创“蚁族”“工蜂”“洄游”“蜂鸟”等社会学概念，提出“拐点一代”“战疫一代”等青年世代划分称谓。
曹林
知名时事评论员，高级编辑，著有《时评写作十六讲》等。
1.对您个人而言，如果用三个关键词来记录这一年，您会选择哪三个词？为什么？
王小柔：反卷：这一年，特别佩服那些投入到“内卷”洪流里的人。我始终觉得懒惰是人性，从人到动物都是怎么舒服怎么待着。哪有那么多“被逼无奈”，卷与不卷还不都是自己的选择？所以我选反卷，因为我想有时间慢悠悠地走着，看一片云与一片云的不同，感受冬天的风是如何一天天凉下来，吹疼脑壳。每天看一眼朝霞和夕阳，问候一下时间。生命不能太过苍白。
yyds：我始终认为yyds是指“抑郁到死”。因为用错了不少场合，才被纠正它是“永远的神”（难道不该是yydsh）。这一年看了几本我的yyds世界纪录片之父，91岁高龄的主持人大卫·爱登堡的书和纪录片。这位满头银发的男神是一位自然博物学家、探险家、旅行家，我在《蓝色星球》以及“生命三部曲”中度过惬意时光。
厮守：因为疫情这一年基本没有出行，更别说旅行了，把留守生生扛成了厮守。天天在一起，连怄气、不痛快的次数都多了，当然自我审视，觉知内心，彼此沟通的时间也多。快车道突然转换成人行道，缓冲也是必要。
廉思：我想用求索、明晰和模糊三个关键词来记录这一年。
求索：做社会学研究是个痛苦的过程，中国社会变化之快、构成之复杂对研究者而言是很难驾驭的，如果按照既有理论路径去探究，理想中因果关系的研究模式都不太合适，不如抛开种种桎梏，用调查研究的方式直接呈现事实，打开困顿局面。
明晰：我课题组做了32个青年群体的调查，对当代青年的具体类型和生存状况有一些心得体会，但同时也陷入所谓“富士康陷阱”，这样一个个群体做下去，好似一个个产品上市，意义何在呢？我们今年开始尝试用新的研究范式来划分4亿多中国青年，对青年群体的政治谱系认识更清晰了，有豁然开朗之感。成果发表后虽有不少争议，但也很有趣，获得的反馈也还不错，我想我们会继续思考下去。
模糊：今年我课题组还开展了“当代青年对民营经济的政治认知度调查”。我们常说青年是时代的晴雨表，这句话有两层含义：一方面，青年所反映的时代变化是前瞻性的、是指向未来的，青年的价值观可能不是现在最有影响的，但未来一定占据主流；另一方面，青年的价值观是多变的，真正了解青年是不易的。
曹林：我选择这三个词：凡尔赛，拼多多，不妥协。可能不只是我？大多数人的状态都是如此，说着凡尔赛的话，过着拼多多的日子，有时也会喊几句“躺平”，但很快就“感觉我又可以了”，保持着不妥协的姿态。就像湖面上的天鹅，看上去闲情逸致、无所事事，但在水面以下人们目光所不及之处，脚掌在拼命划动，生怕落后于人。
2.这一年，疫情给我们带来的负面影响不言而喻，但以您的慧眼来看，它给社会带来的正向的启示是什么？如果有，说说您的经历或看法。
王小柔：经过一年让我们对“新冠病毒”不再谈之色变，不再恐慌，我们戴上口罩，接种疫苗，生命与生命站在一起彼此护卫。虽然最真实的表情被挡住了，但我们的目光如炬，用眼神儿交流也挺好，特别省事儿。
廉思：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让我们能够部分找回工作的意义。传统的瓦解给现代社会带来很多困扰，其中最突出的一个就是“意义感的消失”。今天我们看到很多所谓“城市新穷人”，他们不是“经济贫困”，而是“意义贫困”。
疫情带来很多痛苦的同时，也捡拾了意义感，我们会感恩别人的帮助，也会因为自己帮助别人而感到高兴。我们看到了自己努力所带来的微小变化，我们知道自己所做的可能微不足道，但正在影响他人，甚至改变别人的境遇，我们又重新感受到劳动的价值。
曹林：海德格尔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一把断了的锤子才更像一把锤子。这话什么意思呢？一把完好的锤子，你是不会正眼瞧它的，形成一种感觉的自动性与麻木性，只有当这把锤子坏了的时候，你才会思考它。生活就是这样，疫情打乱了我们过去习以为常的正常生活，让我们思考流动、距离、流调等等，更珍惜那些短时间回不去的“正常”。
鲍曼写过《流动的现代性》，现代性之下一切都是液态的，流动的，但新冠疫情按下了暂停键，成了“流不动”的现代性。比如，过去我们很少关注一个城市普通人的生活，但“流调”让我们认真地去审视，看确诊者的流调信息时，我们不仅是看别人，也是在看自己。
3.这一年，哪一项“全新事物”进入了您的生活？
王小柔：做短视频。以前习惯用文字表达，忽然之间风向变了，全民都奔向了视频。虽然对着上千人演讲我都不怵头，可对着自己的手机，假装它是个熟人，还得用特别夸张的状态传播知识，这真挺有挑战性的。脑子里的词儿，经常说半句忘半句，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再加上旁边有那么一两个捂着嘴笑的，更进入不了状态了。但即便这样，我依然在训练自己厚着脸皮做短视频的能力。我差不多快成脱口秀演员了，哪天就现场开麦。
廉思：跨界——今年我出版了一本反映中国传统文化的书《古语金句》，书中精选365句古人名言警句并进行现代文解读，由《习近平谈治国理政》译者、英国著名文学家保罗·怀特先生亲自翻译，再配以书法名家作品二十余幅。
曹林：哈哈，到我这个年龄，是拒绝所谓“全新事物”的。一位前媒体人转型后的演讲很有名，她说：这个时代扔掉你的时候，都不会跟你说一声再见，从题目就能读到那种“进步”的欲望。相比之下，我更欣赏另一个媒体知识分子的态度，她主动选择了做一个“落伍者”，她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大约每五年就翻越一个“时代”的互联网纪元中：论坛，博客，微博，微信……这些“时代”之间似乎有泾渭分明的界限，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热血志士，而我作为一个曾经意气风发与“时代”赛跑的人，逐渐放弃了这种追赶，成为主动掉队者。这与清高无关，或许与能量和欲望有关——我既缺乏与时俱进的巨大能量，更缺乏征服每一个新时代的炽烈欲望。——我知道，这种“掉队”当然不是“躺平”，而是因为拥有某种价值定力才表现出的从容不迫。
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心理上越来越接受“主动做一个掉队者落伍者”。我所说的“落伍者”，当然不是落后、僵化和保守，而是有自己安身立命的追求，在变化之中保持从容与淡定，有保持不变的能力。这种“落伍”，不是落后于新事物，而是因为能坚守一些恒久不变的核心价值，这些价值能让新事物“回过头来”追着你跑。永远追着那些新事物奔跑，多累啊，我们之所以努力，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让自己可以从容一些，有资本不必逢“新”必追，有能力在积累中保持不被新事物“碾压”的先进性。
4.工作、学习、社交、心态……饮食起居、健康休闲、消费娱乐……这一年，您最积极的变化在哪个方面？稍详细地说说？
王小柔：我最积极的变化是意识到无常。以前觉得自己离死这个词儿老远，看科幻片看得满脑子要么永生，要么丧尸。我开始作息规律，拒绝无效社交，偶尔和好朋友小聚，一有哪不舒服赶紧去医院，还给自己上了一些以前嘲笑过的保险。“打算好好活着”这是不是特别积极？
廉思：我们开始尝试用多种表现形式来展现课题组的研究成果，比如短视频、微信公号等等。学术研究有门槛，但这种门槛不能排斥普通人的情感认知和朴素逻辑，社会科学的研究成果归根结底是关于人的，是影响人、塑造人的，应该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时代的变化、认识这个丰富的世界，这也是学术研究的一个向度。
曹林：最积极的变化是，生活慢下来了！慢下来可以做很多事。可以陪孩子，可以奢侈地追几部剧，可以发呆，可以深入地思考一些日常记下的思想火花，可以好好读几本书。这一年很充实，如饥似渴地读了好几本平常望而生畏的大部头，把学术资源库人文社科类下载最多的论文读了一遍。
5.2021年，您最得意、最后悔、最痛苦的一刻分别是什么？
王小柔：最得意：我和生活在大运河沿线城市的一些作家、学者联合创作了散文随笔集《阅读大运河》。我们以运河流域为线索，一人写一文，一城配一图，用洋溢着独特的视角和生动的文字书写城市印象、历史渊源、人文故事、文化遗产、风俗演变。书中满是运河两岸的生机勃勃与盎然诗意。
最后悔：被一个朋友洗脑进了期货市场。五万块钱三天赔一万，瞬间感受到了“加杠杆”的恐怖，赶紧出来了。
最痛苦：一只虎皮鹦鹉，它叫绿菜叶，十几岁了。清晨看见它安详地躺在阳光里，没有好好告别，也不知道它是如何度过黑夜的。把它埋在门口的大树下，每天都能看到它。
廉思：得意——看到自己的作品能带给别人一些启发和思考，或者生活方面的积极改变就会高兴。比如今年《时间的暴政》刊发后，有不少读者告诉我，这篇文章让他们重新审视工作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
后悔——世界上要真有后悔药就好了，回想后悔的时刻，可能因为工作和研究，我对学生、同事和课题组成员有时要求过于苛刻，言语之间不免会伤害到他们，如果重来，我想我会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痛苦——冥思苦想得不到答案的时刻，或者有了答案但找不到合适表达方式的时刻，这一年我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这种痛苦的状态。
曹林：最得意的是，看到我的学生在课堂上写的评论一篇篇发表出来，成为他们学生时代的代表作。最后悔的是，明明想拒绝，却习惯性地说了“好的”，至今没有养成“说不”和拒绝的习惯，这让自己很累。最痛苦的一刻，看到妈妈真的老了，背弯得很厉害，我陪爸妈的时间很少，突然发现他们老了，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我很难过。
6.2021年有哪些好书或影视剧、综艺、展览让您至今难忘？您会选哪两个推荐给大家？理由是什么？
王小柔：推荐一套《中国历史文化地理》，它是享誉国际的地理学家陈正祥先生的代表作。看完书，马上脑子里会出现立体宏观的历史概念，以前历史、文化、地理在记忆里被各自归类，现在变成全息影像，纵论中国大地上的大江大河、名城古迹，展现了自然景观和文化景观的时代变迁及相互影响，以及其对中国文化精神特质的塑造。
还有一本心理类图书《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又一个关于心理咨询的动人故事，带给你深入内心的勇气。焦虑、悔恨、迷茫时，你不该独自扛着。依旧没有枯燥难啃的心理学理论，从好莱坞编剧转型成心理咨询师的作者，心理咨询师和来访者的双重视角，有美剧般的阅读体验。
廉思：推荐一本书，《技术陷阱》（卡尔·贝内迪克特·弗雷著），作者依据大量的数据资料和丰富的历史学知识，为我们揭示出技术发展对人类社会的深远影响，让我们对人类历史、尤其是工业革命后的历史有了全新的认识。
推荐一部剧：我几乎从来不追剧，但今年是例外，追了热播剧《觉醒年代》。我从这部作品中看到了“中国青年人该有的样子”，当然“这种样子”有被浪漫化和普遍化的成分，但这丝毫不能否认那个年代确有一批年轻人有着崇高的理想与远大的追求。这部剧的感召力在于呈现了所有中国人心中最难以磨灭、最感到自豪的集体记忆。
曹林：陈嘉映的《说理》这本书，与普通从技术层面谈说理不一样，作为哲学家，陈嘉映是从哲学这个比较抽象的高维层面来谈的。谈的不是一事一议那种普通道理和常识观念，而是道理之道理，也即“根本道理”。他说，哲学家不停留在日常道理上，他们追问理后之理。这可能是一本比较难啃的书，这也是我推荐这本书的理由，在短视频、视觉诱惑的冲击下，考验我们对“枯燥”的耐受力。
7.如果有时光机，2021是否有哪一刻，是您想重新来过的？具体说说什么理由？
王小柔：如果有时光机，还真挺让人茫然的。因为每一刻也不用重复，因为不可重复才变得宝贵，非要回去的话，随便把我放进一个夜晚吧，我觉得躺在床上多睡会儿还是挺美的。现代人，我看都严重缺觉。
廉思：很抱歉，我找不到重新来过的理由，无论是欢喜还是悲哀，过去就过去了，人生的重复是多么无聊。人的感受就在于那一刻他是真实的，而过了那一刻，或者重过那一刻，感受就变化了。失去了原本的味道，也就索然无味了。
曹林：时光机是哄孩子的，我永远不会想让“某个过去”重来，不想活在过去。即使再快乐再美好的一刻，过去就过去了，未来才是值得期待的。法国谚语说：过去有比现在更多的未来！什么意思呢？不是怀念过去，而是：有努力了的过去，才有更多自己可掌握的未来。勇敢是什么？就是：往前走，不回头。
8.马上就到2021年的最后一天了，您有最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吗？是什么？对谁？
王小柔：我最想对2021年的自己说，辛苦了！感谢每一天自己的情绪、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付出和收获。爱自己，才有能量爱别人。
廉思：这一年，每个不愿随波逐流的灵魂都值得被注视，每个努力奋斗的个体都值得被尊敬，每一种向上的生活方式都会带来某些启发，为我们看待世界的视角提供新的可能性。我想向每一个在前行路上艰难移步的青年人说，你经受的每一次淬炼，你每一次摇摆后的坚定，你沿途感受到的那些温暖瞬间，以及一年来关于内心成长最真实的切片，都将在岁月粗粝手掌的摩挲下长成为光泽温润的珍珠。
曹林：对2022年的自己说：不要委屈自己，勇于拒绝，勇于说不。
9.对于即将到来的2022年，您一定已经给自己设立了些小目标、flag，选三个跟我们分享一下（且不管它们能否实现哈）？
王小柔：在短视频里现眼。反正我把抖音、快手、视频号都注册了。看看自己穷白话的能量到底有多大。做着玩儿。去远点儿的地方旅行，憋两年了。总不能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天天苟且，总得换几天诗和远方。买个能看鸟的施华洛世奇的望远镜，因为太贵，已经想好几年了。
廉思：思想上有所得。能够在一两个问题上再想深一步，想远一层。多陪陪父母。我是独生子女，想趁着父母身体还安康、行走方便的时候，再多陪他们走走转转。管理好自己的身材。减肥口号喊了很多年，期待在新的一年能有所改变。
曹林：多陪家人，再慢一点的生活，非必要不用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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